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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小说中血的意象

余华小说中血的意象
摘要:血的意象在20世纪中国小说中具有非凡意义,铭记着时代风雨中民族的命运与生命的历程;余华的小说是当代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该文试图从余华小说中血的意象切人,分析其意象模式及内在律动,揭示其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探讨血的意象与社会、历史的关系。


关健词:当代文学;血的意象;余华小说;形式的意识形态


余华的小说对当代文学具有重要意义。在他的小说世界里,“血”就是“主导意象母题”。它反复出现,形成其自身的内在律动及特有的意象模式。血的意象就像是余华小说的注册商标一样,赋予小说独特的个性和神奇的质感,蕴含着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


对小说进行意象批评是相当重要的。虽然意象在鸿篇巨制的小说中犹如沧海一粟,似乎它只是一种微小的点缀。但正如细微的细胞核里隐藏着生命的一切秘密一样,“意象抓住最富本质性的瞬间,将‘存在’的真相凝聚在某个特定的‘形质’上,不断地把人引向深处。”[1] (P47)所以古人把“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作为“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的重要部分。[2]( P204)西哲海德格尔亦把意象看作是对存在的“敞开”、“去蔽”,“本真的意象使不可见者被看到并因此想象这不可见者存在于对它来说是陌生的某种东西之中”。 [3]( P204)因此,叙事中意象的浮现,更能展现人的深层意识及存在的幽深境界。一叶知秋,对意象的考察就成为理解作品的重要线索。


学界对余华小说的研究已抵达许多方面。可是,其中血的意象的丰富内涵,至今仍未引起关注。因此,本文企图抽取出余华小说中血的意象,管窥鑫测,探讨其独特意蕴。


一、80年代:意识形态的形式颠覆


在第一篇引起人们注意的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余华便表现出他对血非同一般的体验:“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用血液的气味来比喻汽油味。既然从人体里流出来的血液也如汽车中漏出来的汽油一样,那是不是意味着人本身也如同一种无生命的冰冷的机械装置呢?血以及人的身体都已非人格化,非生命化了。余华就是以这种对血对生命的独特感受进人人们的视野,并日渐“沉湎”:


动脉里的血“哗”地一片涌出来,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脚水似的……然后我才倒在地上,我仰脸躺在那里,我的鲜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鲜血很像一裸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我死了。---《死亡叙述》
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工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

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一九八六年))
柳生仔细洗去血迹,被利刀捅过的创口皮肉旧翻,里面依然通红,恰似是一朵盛开的桃花。---《古典爱情》


在别人无法直视的地方,余华却要仔细把玩,兴味有加。“一棵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溅开来的火星”、“盛开的桃花”,奇诡的想象,细致的刻画。遭遇暴力的鲜血被赋予美学的特性,不受作者情感濡染,不被作品人物同化,而变成其自身的表演。特别是在((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中,血的意象反复浮现,稀释了情节,支配着叙事,让读者在弥漫的鲜血中触摸生命的苍凉。排除了知性主体的情感介人,鲜血在“零度叙述”中显得极其震撼。余华说:“有时候残酷以温和的手法表达出来可能会更加残酷。”[4] ( P5)对于血的意象,余华用十分平静柔和的语言有条不紊地描绘,从而使语言本身的轻丽与负载内
容的强烈构成了巨大的反差。而我们记得传统的写法却不是这样的:


血水正从他们身上涌出,流泻在地上。火光中,滩滩血水,闪烁着腾腾热气和耀眼的红光。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霉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上流出,染遥了脚下的红岩。—罗广斌杨益言《红岩》


血从革命英雄的身上流出,染红大地,染遍红岩。这土地(国家)是英雄用鲜血染红的,是英雄的鲜血献祭换来的。这是一种崇高的象征。当血的意念与国家叙事紧密联系时,它的象征力量就转化为现实。类似的描写在小说写作中不断重复,巩固了意识形态与现实的想象关系,形成了关于血的象征修辞的逻辑秩序。而在余华小说中,鲜血不再如染遍红岩那样具有崇高的象征意义,而仅仅是一种残酷的暴力奇观。余华的鲜血意象是对传统写法中关于血的象征修辞的逻辑秩序的颠覆。如果说传统的现实主义血的意象描写,像燃起炽热煽情的火焰,企图让人热血沸腾;那么余华就是在不动声色中猛地往你心脏注人一把冰碴子,让你感觉灵魂的颤栗。


这种颠覆并不简单地只是个修辞形式的问题,它们有“自身独立的积淀内容、带有它们自己的意识形态信息,并区别于作品的表面或明显内容”,是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 [5]( P86)血的意象的形式颠覆隐含着特定的历史动机。传统的形式建立起意识形态与现实的想象关系,承诺了文明与秩序(当然还有更多)。可经过了文革,人们发现,面对暴力与喧嚣,文明只不过是一条斑驳的标语,秩序也仅仅是脆弱的装饰,人们置身于文明秩序中的安全也并不真实可信。正如对余华有相当影响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罗伯·格里耶所说:“一些边缘的文

化因素(如心理学,伦理学,形而上学,等等)无时无刻地影响着事物,赋予他们一副更为熟悉、更易理解、更为可信的面孔。有时伪装得很充分。。。可是突然间,这个浅显明白的事情居然猛烈地向我们袭来,使我们难以招架。所有最美的建筑一下子全都崩塌了……我们的文学连它的最表皮也没动过” [6]( P252)。浩劫过去了,但原有的形式秩序却依然被坚定地认为是真实的。于是余华们愤起形式的暴动,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拆解意识形态与现实的想象关系。“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们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7]( P160)


余华把传统的写实文类的范畴推到危险的极至。面对余华用“虚伪的形式”呈现的“现实一种”,人们感到陌生,更惶惑莫名。事实上,这种惶惑不安并不是因为那种“现实”太陌生,而是太熟悉了,它折射了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那不可名状的原初暴力啃啮你我的心灵及身体;现代历史中的种种运动只是有迹可循的症侯,却无从解释一代中国疗之不愈的创痕。从那创痕里,余华看到的一场‘华丽的’大出血,大虚耗。”[8]( P121)余华并不想天真地通过对现实的简单改造来改变人的生存状态,他收起廉价的感情投人,把外加的“修饰词”加上括号,悬置起来,将鲜血的本来样貌呈现出来,使其作品中对鲜血的展示与把握获得一种超出日常经验的纯粹和透彻—那正是历经血雨腥风的人们“内心的真实”。
二、90年代:向死而生的凡俗生活


在血的描写中,余华“夸张对身体的自残及伤害,并由此渲染生命荒凉虚无的本质。以及任何人为建构意义的努力—从记忆到历史的书写—的无偿”。 [9]( P121)人生充满了荒诞与苦难,死亡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悬临”,随时随地都会来临,而且必然来临。那么人是应该漠不关心地滑向死亡,还是对它有所作为呢,“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华仍在追问与思索。在追问与思索中,他完成了三部中长篇:《呼喊与细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


《许三观卖血记》作为思考追问的重要总结,题目就点明了作品“血”的主题。作品通过许三观一次次的卖血再现其内心关于生存与苦难、爱的真实表达:他卖了血才娶了老婆;一乐砸破方铁匠儿子的头,他卖血赔偿医药费;家人饥饿得无法支撑了,他卖血让大家吃上一碗面条;林芬芳折断了腿,他卖血买补品……到故事最高潮,一乐得了肝炎要住院,他更是一路卖血到上海,差点连性命也丢了。作家一次次把他们投置于生与死的临界点。在漫无边际的苦难的万丈巨澜中,个

体生命如一叶扁舟般渺小与卑微。苦难总来得莫名其妙然又不可抗拒,它就像是人类存在的一种基本境遇,一种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人生过程中的云璐。卖血,就是许三观等弱小生命直面存在,自我拯救的唯代方式。血,是生命之著原。“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以卖命去抗击苦难以求生存,像西西弗不停地把巨石推上山顶一样荒诞,无助与无望。然而他们“对于荒诞有一种激情。荒诞的人不会去自杀:他要活下去,但不放弃自己的任何信念,他没有明天,不抱希望,不存幻想,也不逆来顺受,荒诞的人在反抗中确立自身。他满怀激情注视着死亡,死亡的眩惑使他得到解脱。”[10]( P58)就在这荒诞的反抗中,生命的意义就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许三观最大的荣耀就是他还能用卖血这种方式来对抗历史苦难的冲击,从而证明其自身的生命能量与价值。所以,当老年许三观最后去卖血,被年轻血头拒绝并辱之为“猪血”时,他感到伤心,痛哭流涕。这看似荒诞不经的细节,却向我们陈述了,血是生命存活的质素,其价值就在存活自身体现,失去这种质素或其价值,便是虚无与死亡。许三观的伤心正是对虚无与死亡的恐惧。


我们发现,自《呼喊与细雨》后,余华逐渐收起他对血不动声色,冷漠细致的描绘。特别是《许三观卖血记》,通篇写卖血,却从没出现过对血的直接描写,血成为一种行文的意念,贯穿运行于整个文本之中,不再“流出来”了。这说明,余华对血的思考进一步深人了,在血无用也无谓的流失中,抓住了一点用处。血为生命而存在。死亡是无法回避的,余华让许三观等直接面对个体的死亡,把丧失于各种“伟大神圣的意义”之下的关于人自身存在的意义呈现了出来,面对由对死亡的“畏”敞开的威胁,因负重而激起热情,解脱了常人的幻想而更加实际,在向死生存中获得自由。[11]( P314)这种对死亡绝望的反抗,赋予了这荒谬苦难的世界以意义。那种“老子死也要活着”的生命意义,是人类引以自豪的生命向力,它绝不是一般的道义、勇气、良知等概念所能阐释的,而需要用鲜血,用生命本身才能注解。这就是血的“价钱”。大量凡俗生活的细节流诸作家笔端:许三观对妻子的贞操(处女之血)的耿耿于怀,对一乐的血统不能释怀,对血缘的认证,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烦琐醒级等等。这说明主角也不是什么文明先进可歌可泣的高大形象。它拒绝意识形态的观照和“本质规律”的乌托邦冲动。所有的脆弱卑微和高贵卓越都在这平凡琐碎的生活之中。虽然,面对各种

“神圣伟大的意义”,它一直沉默着。可风雨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在这毛茸茸的凡俗生活底下,流淌着一种坚韧的生命的张力。正是它,在千百年的风雨飘摇中,如一束曙光穿透密云与迷雾,默默地照亮着,支撑着生命的进程。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卖血”使许三观超脱各种“意义”而回到自身生存的筹划之中去,可是“卖血”却是“卖命”,它时刻威胁着生命。以卖命来求生存,这一荒诞逻辑不正反映了国人对世纪末的生存境况的欣喜与惶惑吗—经济、商业把人从政治、历史中救赎出来,可未及喘气之际,它那不可歇止的力量好象又把人卷人“卖命活命”的荒谬旋涡。面对滚滚而来的市场大潮,“卖血”一词业已道出国人面对新的商业逻辑和生存境况的几许仿徨与优虑—生命之舟依然漂泊不定,未来仍是未知。面对新的境遇,余华也感到惑,他没能找到一个确定的方向。但不管如何,在这个世纪末,经过百年的苦难、战争、革命、动乱、迷惑的中国人,终于抓住了自我救赎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种凡俗生活中的坚韧。尽管有点晚,但总聊胜于无。血经过从神性的象征被贬为无所指的物质,终于又回到了人间,闪耀着感人的生命质感。


余华的写作,无疑是20世纪最后20年文学最美的收获之一。他以个体命运折射出生存的历史境况,展现社会、历史的真相。通过对血的意象的管窥蚕测,我们可以看出,余华血的意象的转折性发展和未确定性,以及它与中国社会急避转型的关系。其80年代与90年代的写作构成了一个整体:80年代,余华以其卓越的“先锋精神”,刺穿虚伪的文明的外衣,把“血”从外加的意义秩序中抽离;从而使(90年代创作中)血作为生命物质的本原意义得以呈现。贯穿其中的是余华对人的存在、生命意义的执着追问与默默关怀。余华以犀利的笔触穿透生存的表象,超越个别情感经验,表达了人生宿命的形而上的思索与追问。血的意象正是这些思考与追问的载体,因而具有一种超越的文化意义。


在对余华血的意象的解读过程中,我们仿佛可以触摸到当代中国历史的沧桑变幻。“时代的风雨,折射于心灵,藉着文字,凝定成意象的姿势,从另一个更为深幽的层面,向后人展示历史的深处”。 [12]( P57)在历史的深处,一条生命的铁流在默默流淌。血的意象,那“在瞬息间呈现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 [13]( P135)印证了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的说法。如今,20世纪过去,信息技术一日千里,网络文化狂庵突起,社会转型加剧,人的思想观念、文学生态环境都出现罕见的大变革。面对漫漫前路,我想,血的意象

依然可以作为一个具体的观察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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